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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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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掉下樓的士兵穿著同安城守衛的衣服,心中稍定。她並沒有去察看此人的死因,迅速地拽著燕王世子縮回原地,小聲道:“虧得我們站得靠裏,要不然,敵人的面都還沒見著,被這屍體一砸,說不定還能把命給丟了。”

燕王世子從營地裏出來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殺敵制勝的興奮與憧憬,結果才一出門就被賀均平給晾在了城樓下,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兒,這會兒猛地見了死人,很是嚇得不輕,不由自主地縮在琸雲身後,兩只手緊握著匕首,渾身發顫,兩排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

琸雲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問:“世子爺沒見過死人?”

“見……見過,”燕王世子咬著牙,哆哆嗦嗦地回道:“可……可是,沒這麽死的。”他正好好地說著話,忽然來一具屍體從天而降,這個場面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很詭異很可怕了。燕王世子把腦袋別到一邊去,聲音裏帶著哭腔問:“他腦袋還是全的嗎?”

有沒有腦漿四濺,鮮血遍地之類的……

他話剛落音,城樓上又墜了具屍體下來——說是屍體似乎也不大確切,那人還沒有死透,攤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喉嚨裏發出破風車一般的“嘎嘎——”聲,在這寂靜又漆黑的深夜裏,無端地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把人弄死就是了,好好的幹嘛往下扔屍體啊——”燕王世子都快哭了,索性捂著耳朵把腦袋靠在城墻上,好像這樣能獲得更多的安全感。琸雲也不去安慰他,叉著腰沒好氣地瞪著這位大少爺,心裏琢磨著以後得跟賀均平說多帶這位大少爺出來見一見世面,要不然,就他這芝麻綠豆大的膽子日後怎麽能作一國之主。

他們倆各看各的,過了好一陣,終於聽到城門後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響,琸雲趕緊拽了燕王世子一把,他立刻會意,握緊匕首飛快地沖了過來。

城門很快被打開,賀均平從門後鉆出來,沈著臉把手裏的信號燈點燃揮了揮,燕王世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五十步外沖過來一大群人,再往後,便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與沖鋒的怒吼……

琸雲見他都看傻了,哭笑不得地拉了他一把,搶在眾人前頭沖進了城。燕王世子依舊一臉茫然,仿佛夢游一般楞楞地看著琸雲,小聲道:“他……他們都在後頭跟著?”這些人豈不是把他方才的慫樣兒全都看了個仔細。這簡直太丟人了!

琸雲欣賞了一會兒他氣急敗壞卻又無奈窘迫的樣子,終於心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住笑安慰道:“你放心,他們都是後來的。”燕王世子一直捂著耳朵不敢回頭看,士兵們又可以穿了軟底鞋,壓低了聲響,所以才沒察覺到,但琸雲卻是聽得仔細。

“真的?”燕王世子依舊有些不信,但還是充滿希望地看著她。琸雲攤手,“你可以不信。”說罷,又揮了揮手裏的弓,沈聲道:“再不走,我們倆今兒可真是白來了一回。世子爺你不走,我可是要走了。”

燕王世子再也顧不得其他,趕緊也摸出弓箭亦步亦趨地跟在了琸雲的身後。

因是夜襲,來得又突然,同安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幾乎連個像樣的反撲也沒有就徹底被燕軍拿下了。燕軍紀律言明,並沒有大開殺戒,所以城裏的場面看起來並不算太血腥。燕王世子忽然就精神了起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臉凜然地領著一大群士兵從縣城正中央的大路上匆匆而過,遠遠地瞥一眼,還別說,真有些世子爺的氣勢。

賀均平不貪功,城門一開便讓旁人忙活去了,自己找到琸雲後便拉了她去休息,“左右這首功逃不了,自己吃了肉,總得跟別人留點湯。”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譏誚之色。琸雲立刻猜到定是有人私底下埋怨了什麽,朝他笑,一臉好奇地問:“誰在大將軍面前說什麽了?”

賀均平挑眉,一臉不屑地哼道:“還能有誰?許家老二唄。你說他這腦子是怎麽長的,明明知道大將軍不待見他,還使勁兒往他跟前湊。要換了我是大將軍,早把他給轟出去了。就憑他那點本事,也好意思跟我比,臉皮真厚。”

雖說軍隊在外頭,可許家退婚的事吳大將軍怎麽會不知道,吳元娘逃婚的舉動的確有些過火,但他養外室的事卻也是真,吳大將軍嘴裏不說什麽,心裏頭豈會不膈應。許二公子若是聰明的,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偏偏他還生怕吳大將軍不認識他似的,三天兩頭地往他面前鉆,還總話裏話外地抱怨說吳大將軍不肯給他機會,吳將軍心裏頭怎麽想的旁人不曉得,但營中眾人對許二公子卻都是抱著一副看好戲的心態,包括賀均平也是如此。

“阿雲,”賀均平剛剛吹捧完自己,忽然又一臉鄭重地看著琸雲道:“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們倆就成親吧。”

這是個什麽狀況?琸雲眨了眨眼睛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個話題變得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我算一算時間,”他掰著手指頭認真地道:“依著我們現在勢如破竹的進度,只怕用不了一年就能打到京城去,我再立幾個功,等回宜都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升一級,成親的時候也體面……對了,柱子大哥他最近有沒有信來,我們成親的時候得把他和嫂子接過來吧。還有……”

琸雲揉了揉額頭,看著面前說得興高采烈的賀均平,忽然覺得她前些天患得患失,還弄得病了一場的反應實在有點太傻了。

“阿雲你高興得傻了?”

“……”

☆、86

燕軍並未在同安多做逗留,軍隊稍一休整,便繼續朝京城進發。

正如琸雲上輩子記憶裏一般,燕軍勢如破竹,一路順利,經過大半年的,終於在第二年的春天打到了京城。攻城前一日,大周皇帝領著一眾朝臣匆匆地逃出了京,燕軍幾乎沒費什麽力氣便占據了京城。

此番大勝,賀均平戰功赫赫,燕王大喜,接連升了他兩級,舒明和小山、小橋也升了校尉,唯有琸雲沒得什麽好,不僅沒如她所願地撈個“將軍”當一當,還不燕王教訓了一通,責備她一個女兒家不好生待在家裏頭相夫教子,卻要四處奔波、拋頭露面很不體面,氣得琸雲險些沒跟他頂撞起來。

關鍵時候還是燕王妃出來幫她主持公道,她毫不客氣地打斷燕王的話道:“誰說女人就只能窩在家裏頭相夫教子?還不都是你們這些臭男人唯恐被女人搶了風頭!你去軍中找人問問,雲丫頭的本事比哪個男人差了,憑什麽要把她這麽個驚采絕艷的姑娘束在府裏不能出門?別跟我說那些什麽女戒女訓,什麽狗屁東西,我幼時也不曾讀過,難不成王爺要因此休了我?”

燕王訓得正在興頭上呢,被燕王妃這麽一攪和,一下子就洩了氣,使勁兒地朝燕王妃使眼色,讓她給自己留些顏面。燕王妃卻挑眉道:“你朝我擠眉弄眼地作甚?難道我還說得不對?雲丫頭是我幹女兒,若是連我都不給她主持公道,誰能幫她說話?這孩子在外頭風餐露宿地吃了不知多少苦頭,立下了汗馬功勞,你不好生誇獎賞賜,反而一個勁兒地說什麽風涼話。我可不依!我大哥也就罷了,他原本就不是愛爭權奪利的人,雲丫頭才多大,你這回若不能給她個滿意的交待,我跟你沒完。”

燕軍攻下京城後沒多久,吳大將軍便主動卸下了軍權,只留了個虛職,這讓那些卯足了勁兒想要在燕王面前參他驕奢妄為的朝臣們立刻就洩了氣,尤其是徐家,頓時有一種伸出拳頭沒處使勁兒的無奈感。

聽得燕王妃提及吳大將軍,燕王立刻就心虛了。他自然清楚吳大將軍為何要請辭,不外乎樹大招風,生怕引得他忌諱罷了。雖說燕王不願承認自己有這方面的擔心,但吳申請辭之後,他的確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被燕王妃這麽一罵,燕王倒也不氣惱,反而愈發地高興起來,她能這麽毫不忌諱地想罵就罵,起碼說明她心裏頭並沒有因此生出什麽芥蒂,咧著嘴呵呵地笑,揮揮手朝燕王妃討好地道:“我這都是為了雲丫頭好,這……到底外頭的人都看著呢,你又不是不曉得那些禦史嘴巴有多厲害,我若是不狠狠教訓她一通,回頭禦史們還不得噴我滿臉的唾沫星子。”

燕王妃譏笑道:“我竟不曉得你什麽時候膽子變得這麽小了,禦史們惹不起,便來欺負雲丫頭,是當她好欺負麽?”

燕王連連打著哈哈,悄悄朝琸雲使眼色,琸雲心裏頭正不爽呢,只當沒瞧見,燕王沒轍了,索性揮揮手朝她道:“雲丫頭就先下去吧。”

燕王妃不悅道:“你這麽快打發她走做什麽?這孩子受了這麽多罪,還被你拉過來訓了一通,而今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要把她給打發了,我可不許!”

燕王都快哭了,耷拉著腦袋一臉無奈地道:“王妃你說,到底要怎麽著?”

燕王妃端了端身子,挑眉得意地笑笑,慢條斯理地道:“我聽大哥說,雲丫頭在軍中表現得不錯,頗立了些軍功,雖說興許比不得平哥兒,但也差不到哪裏去。平哥兒而今都已升了宣武將軍,雲丫頭做個武義將軍也該綽綽有餘。”

燕王額頭上青筋直眺,偏又不敢一口回絕,為難地揉著太陽穴,用一種商量的口吻朝燕王妃道:“這事兒還得再議一議,要不,過兩年再說?”

“議什麽議?”燕王妃立刻就暴躁了,眉一挑,眼一瞪,眼看著就要發作,燕王立刻就討饒道:“好好好,不議不議,就這麽定下來。武義將軍是吧,也沒多大的官兒,依著咱們雲丫頭的本事,一個武義將軍算什麽,便是武德將軍也擔得起……”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悄悄朝琸雲作手勢,琸雲這回看到了,眨了眨眼睛,朝二人行過禮,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燕軍雖已攻下京城,但燕王尚未稱帝,也未搬進皇宮,只占了皇宮東邊已逃走的誠親王的王府暫時住下。琸雲從王府正院一出來,就瞧見賀均平正與燕王世子坐在園子的涼亭下說話,瞥見她出來,二人立刻起身相迎。

他們身邊並沒有留伺候的下人,故賀均平說話便沒有什麽顧忌,笑著問:“王爺罵了你了?”

琸雲揉了揉鼻子,白了他一眼,小聲道:“你就知道。”

燕王世子笑著道:“是我說的。我父王是什麽性子我還不曉得,定是拉著你一通教訓,說什麽不該在外拋頭露面的話,不過有我母妃在,他也說不了幾句,不然,保管被罵得狗血淋頭。”

琸雲立刻笑起來,“可不是,王爺臉都綠了,使勁兒朝我使眼色讓我先溜出來。不過——”她頓了頓,又將燕王終於肯升她官職的事兒說了。燕王世子聞言哈哈大笑,搖頭道:“你真當我父王是被逼的?他若不是心裏頭早有數能這麽快應下?”這麽多年下來,燕王世子對自家老爹的性子可以說是摸得七七八八,今兒這般舉動,分明就是故意要借此跟燕王妃鬥鬥嘴的,都老夫老妻了,還來這一套,燕王世子表示很無奈。

琸雲與賀均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了。

因大周皇帝逃去了南邊,燕軍雖占下了京城依舊不敢放松,一邊抓緊時間練兵,一邊計劃著南征。不同於上一次的猶豫不決,這一回朝中的武官簡直快要搶破了頭,尤其是寧郡公和徐家,更是上躥下跳,生怕這上好的差事落再次落到旁人手裏。

琸雲卻是曉得之後幾年的南征並不算順利,皇帝逃到南邊後很快立了新都,因有長江天險為壑,且因燕軍乃北人,不適南方水土,這場仗持續了數年之久,直到後來燕軍自蜀中改道,先占下了益州,再經由益州輾轉,才終於艱難地滅了大周,而陸鋒,也就是後來的趙懷誠,正是在這個時候橫空出世,立下了赫赫戰功,終於成了與賀均平齊名的年輕將領。

“……你覺得怎麽樣?”賀均平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段話,滿臉期望地朝琸雲看去,才發現她正托著腮在發呆。他不由得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在琸雲的胳膊上戳了戳,琸雲一個激靈,醒了,睜大眼睛朝他看過來,一臉茫然地問:“怎麽了?”

賀均平把手裏的小冊子遞給她,嘆了口氣,小聲道:“你看看這個。”

“是什麽?”琸雲狐疑地打開冊子,裏頭赫然寫著什麽金銀珠寶、綢緞布匹的數目,甚至還清楚地標明了各種玉器的明目材質,布匹的花色產地。琸雲心中一動,立刻就明白了,又氣又好笑地把那小冊子扔給賀均平,搖頭道:“你把這個給我作甚?”

“聘禮啊。”賀均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又道:“你仔細看看還有什麽遺漏的。”他打了這近一年的仗,得了不少好東西,就算沒有先前趙氏留給他的那些銀子也可以稱得上身家豐厚,故這會兒才底氣十足。

琸雲哭笑不得地道:“你盡胡鬧,哪有人把聘禮單子拿給我來看的。就算要看,那也得給我大哥。”一想起柱子,琸雲的心裏多少生出些思念的情緒,前不久才剛剛收到柱子大哥的來信,他們本有心想來京城探望,但臨行前嫂子卻診出懷了身孕,這才給耽擱了。

“我也托人把這冊子給大哥送過去了。”賀均平得意道:“燕王妃那裏也沒落下,娘娘很滿意。”他還順便求燕王妃定了日子,婚期就在年中的五月十九,仔細算算,也不過兩個月了。

“阿雲,我們就要成親了,你高興不高興?”因琸雲不喜身邊有人伺候,故丫鬟們大多被屏退,賀均平索性朝她靠過來,軟軟地往她身上一倒,笑瞇瞇地道:“我特別高興。我跟吳大將軍說了,今年都不出征了,就守在京城裏先成了親再說。等我們成了親,再抓緊時間生個孩子,阿雲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他們二人相識了許多年,琸雲早已沒了什麽嬌羞,一臉坦然地道:“都好。”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陡地聽賀均平這麽一提,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觸動了似的,微微顫抖。如果真的有個孩子,那小小的,軟軟的孩子,到底是長得像賀均平還是像她呢?

“我想要個女兒,要很乖的,長得像阿雲,有大大的眼睛,每天都軟軟地叫我阿爹……”光是想一想,賀均平就覺得心裏軟成了一團水,他嘮嘮叨叨地說著話,瞇著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又艱難地半睜開,最後,終於倒在琸雲腿上沈沈地睡了過去。

琸雲抱了抱他,一顆心充盈而柔軟。

☆、 87

陸鋒艱難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密密的帷帳,雪白的細棉布上沒有一絲花紋,幹凈中透著一股清冷。屋裏有些涼,偶爾有風吹進來,床頭的帷帳會微微地動,倒襯得屋裏愈發地安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撐著想要坐起身,稍稍一動,渾身上下便猶如被馬車碾過一般,痛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他努力地擡手摸了摸上身,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腦袋上也裹得嚴實,顯然受傷不輕。

“有人嗎?”陸鋒啞著嗓子輕輕地喊,四周卻依然一片寂靜,但他卻分明聽到了不遠處有書本翻動的聲響。陸鋒心中驚駭,腦子裏飛快地閃過許多念頭,但終究一無所獲。

“是誰?”他又問,聲音漸漸沈下來,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鎮定些。那人卻依舊不作聲,只坐在原地慢條斯理地翻著書。又等了好一陣,陸鋒幾乎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那人卻緩緩站起身,太師椅發出“吱呀——”一聲響,爾後是他一步一步的腳步聲,聲音極輕,卻仿佛踩在陸鋒的胸口。

“你平日裏都看這些東西?”那人將手裏的小冊子隨手扔到床上,年輕而俊秀的臉一點點出現在陸鋒的面前。這是一張極俊美的臉,劍眉淩厲,鼻梁挺直,就連素來有美男子稱譽的陸鋒也要自愧不如,但他臉上的神色卻帶著許多譏誚與傲慢,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眼睛裏一片漠然。

那是一種視天下萬物為螻蟻的漠然,在他的眼睛裏,陸鋒幾乎看不到一絲溫暖的情緒,甚至連生氣也沒有,只是一張漂亮而空虛的面具。

陸鋒心裏無端地有些慌亂,但他臉上卻還努力地端出一副淡定沈著的模樣來,他是陸家子弟,不管面對任何艱難,都還維護著世家子弟的最後一絲尊嚴。

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譏誚地嗤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怎麽,表哥不認識我了?”

陸鋒聞言一楞,腦子裏迅速地轉動著,想要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才終於狐疑地發問:“你……你是平哥兒?”賀家被抄家時,唯有賀家大少爺賀均平一個人逃了出去,雖許多年不曾見過,但陸鋒好歹還是從他臉上找到了些許趙氏的痕跡。

“你怎麽在這裏?”陸鋒的心裏愈發地亂,他隱隱猜到了些什麽,卻不敢去想,只努力地撐著胳膊想坐起身。賀均平垂下眼瞼,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臉冷漠地道:“你斷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摔傷了頭,若是不想在床上躺半年,最好老實些。”

陸鋒聞言立刻就不動了,他是個聰明人,從來不會犯這種錯,便是再怎麽激動,靈臺還殘留著一絲清明。“是你救了我嗎?”他問:“阿雲呢?”說話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看了看,臉上難掩焦急之色。

賀均平拉了把椅子在他床邊坐下,拍了拍衣袖上根本看不見的灰,不急不慢地回道:“陸家老爺子說你被美色所惑,屢勸不聽,竟在益州蹉跎了四年光景,所以求我出手把你給殺了。”他從床頭邊拿起一封文書扔到陸鋒身上,冷冷道:“你現在的名字叫趙懷安,是宜都趙家的旁系子弟,至於旁的事,我可不想管了。”

當初賀家被抄家時,陸家老爺子幫著送趙氏出京,賀均平雖與趙氏不親睦,但那到底是他生母,故還得承陸家的情,這才應了陸老爺子的請求。

陸鋒聞言臉色頓變,竟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激動地拽住賀均平的胳膊高聲喝道:“阿雲呢?你把阿雲怎麽樣了?你把她怎麽樣了?”

賀均平並不動,低頭看著陸鋒激動萬分的樣子,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他最看不得這些世家子弟故作鎮定、徒作風流的姿態,能把陸鋒激怒,讓他很是滿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聲音裏帶著惡意,仿佛從地域裏走出的修羅,“阿雲?就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漂亮女人?”賀均平漂亮的面孔一點點猙獰起來,陰霾密布,寒氣森森。

他故意一個字一個字地回道:“她——死——了!”

陸鋒手一抖,整個人仿佛一個洩空了氣的布口袋忽然就癱軟了下去,幽黑的眼睛瞬間失去了神采。

賀均平唯恐還不夠,又湊上前去,勾起嘴角一字字地繼續道:“說起來,那個女人還生得傾國傾城,難怪表哥你這麽念念不忘,連陸家的大事都顧不上了。換了我是老爺子,也得把她給除掉。”

陸鋒猛地擡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通紅的眼睛裏一片猙獰和憤怒。賀均平卻托腮而笑,半瞇著眼睛看著他,搖頭道:“表哥你這麽看著我作甚?便是要怪,也怪不到我頭上。陸老爺子要她的命,我這做晚輩的豈能違背,你說是吧。”

陸鋒咬著牙,握緊了拳頭渾身顫抖。賀均平仿佛看熱鬧一般盯著他看了半晌,又陰陽怪氣地故意諷刺了他一番,陸鋒卻置若罔聞,賀均平終覺無趣,這才走了。

出了門,立刻有侍衛貓著腰過來悄聲稟告道:“將軍,那女人有消息了,老八說她逃去了盛州。您看我們是不是——”

“算了,”不待侍衛說完,賀均平便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的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何必非要趕盡殺絕。”他依稀記得那個紅衣麗人的模樣,濃眉大眼,艷光逼人,偏偏還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傷了他好幾個手下。若不是陸鋒的手下將她打暈了逃出去,恐怕她還要與他們戰個你死我活。陸鋒那個小白臉果然有些本事,竟能把這麽個女人哄得服服帖帖。

侍衛有些擔心地道:“這斬草不除根,日後恐怕留下禍患啊。”

“一個女人而已,”賀均平冷笑數聲,朝那侍衛譏諷地瞥了一眼,侍衛立刻低下頭,再不敢多話。

賀均平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不想幾年後竟被人殺到了家裏頭,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這麽死心眼兒的女人。

“大將軍何不將此事告知於陸將軍?”侍衛苦口婆心地勸他,“她來得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當初還是大將軍手下留情才放了她一條生路,而今倒好,還被她給恨上了。”

賀均平歪在榻上不置可否,門口傳來侍衛的通報聲,說是夫人求見。賀均平不耐煩地揮手道:“不見!”

侍衛苦著臉又勸道:“夫人一片好心,大人您何必如此?”

賀均平冷笑。“一片好心?不過是來看看我死了沒死,你信不信,等我那天果真死了,她立刻就能改嫁。”孟雲是燕帝賜的婚,在外人看來體面又光鮮的婚事卻不為賀均平所喜,當初賜婚的旨意下來後,賀均平立刻派了人去調查孟雲的底細,竟查出她曾定過親,她那未婚夫窮苦潦倒來京中投奔,未過幾日便消失無蹤,自此賀均平便對孟雲生了芥蒂,無論她如何小意溫柔,賀均平依舊不冷不熱,成親數年,膝下竟連個子嗣也沒有。

那侍衛見賀均平聽不進勸,終是無奈,搖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爾後數年,陸鋒娶了妻,納了妾,那妾室還給他生了個女兒。陸鋒一番平日裏的低調做派,竟滿京城地撒了請柬要給小女兒擺滿月酒。

賀均平曾遠遠地見過陸鋒的那個妾室,她穿一身紅衣站在陸鋒身邊,身段婀娜,眉目艷麗,有那麽一瞬間,賀均平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人。

“哼——”賀均平將請柬狠狠地扔到一邊,一臉鄙夷地道:“他莫不是以為這樣就顯得自己長情了,真真地可笑。”嘴裏這麽罵著,心裏頭偏偏又不是滋味,既心虛,又有些嫉恨。他很不喜歡陸鋒,或者說他憎恨所有人,他們憑什麽活得那麽滋潤,憑什麽有人愛有人心疼,而他卻像個陰暗的、卑鄙的老鼠一樣可怕又可惡。

賀均平咬著牙陰沈沈地笑,得意道:“陛下不是說要派人去方頭山招安麽?我看陸將軍就很適合。”他倒要看看,已娶妻納妾的陸鋒終於見到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的方琸雲時是一副怎樣的姿態?方頭山的大當家又怎麽會去給別人做妾!

那一定精彩之極!

他惡意揣度著陸鋒糾結又懊惱的樣子,越想越覺得解恨!

七月末的天氣已然漸漸褪去了暑氣,尤其是傍晚,太陽下山後,風裏便帶了些許的涼意。賀均平騎著馬在城裏慢悠悠地晃蕩,過南門口時,忽地聽到一陣破風之聲,他驚覺不妙,趕緊朝路邊躲,那身刺眼的紅衣卻猶如夢魘一般卷過來,賀均平只覺得胸口一涼,他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女子,烏發墨眼,雪膚紅唇,一如十年前初見……

“……餵,賀均平!”

賀均平緩緩睜開眼,臉上依舊帶著些驚恐,楞楞地看著面前的琸雲,傻乎乎地沒說話。

“你怎麽了?”琸雲掏出帕子在他臉上擦了擦,關切地問:“做噩夢了?出了一頭的汗,手還冰冰涼的。”她說話時又捏了你賀均平的手,他立刻回過身來,猛地握緊了她的,喃喃地喚了一聲“阿雲——”

“真有你的,這也能睡著。”琸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裏,又道:“你不去大將軍府看看麽?”前幾日吳府傳來喜訊,趙氏竟老蚌生珠,懷了身孕,賀均平覺得挺別扭的,只派了府裏的管家送了些東西過去,自己卻一直捱著不動身。

而今聽得琸雲如此一問,賀均平愈發地有些不自在,撓了撓腦袋,小聲道:“我去做什麽?不去!”

“你不擔心麽?”琸雲輕輕推了推他,柔聲道:“還是去瞧瞧吧,省得你睡不好。”

賀均平也不曉得怎麽解釋自己做惡夢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應下,“嗯”了一聲,端起茶喝盡了,這才慢吞吞地起身離開。

不知何時外頭竟下起了雨,一會兒竟愈發地大起來,風也呼嘯出聲,遠處甚至還有隱隱的雷鳴。賀均平不喜乘車,索性騎了馬在雨中走,不想才出了巷子竟被個邋裏邋遢的道士攔住了去路,那道士睜著一雙渾濁的眼,故作高深地指著賀均平道:“施主今日有卦。”

賀均平半瞇著眼睛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滾開。”

那道士卻仿佛沒聽到似的,半閉上眼伸出右手掐指算起來。京城裏常有些僧人道士裝瘋賣傻,但也有些有本事的,一種護衛悄悄打量賀均平的神色,見他面色雖有不豫,但並未再出聲喝罵,便守在原地並不動手。

那道士猛地一睜眼,雙眸中射出精光,直直地盯著賀均平道:“施主錯矣,姻緣本是天定,怎好強求。你上輩子毀人姻緣,以至於丟了性命,今生僥幸改了前程,怎好一錯再錯,若不能及時回頭,小心要遭天譴……”

“給我打出去——”不等那道士說完,賀均平已厲聲喝道,眸中寒冰徹骨,竟是眾人從未見過的陰冷,“好大膽的妖道竟敢妖言惑眾!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天爺不是要天譴麽,何必等到以後,今兒一道雷劈下來就是。”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緩緩舉起兩只手,擡頭看著烏沈沈的天,滂沱的雨水從他頭頂迅速淌下,滑過他堅毅而決絕的臉。

四周一片寂靜,護衛們皆屏氣凝神不敢作聲,低著頭悄悄打量著賀均平。那道士也是一臉愕然,楞楞地看了賀均平半晌,一會兒,又擡頭看了看天,不安地吞了吞口水。

整整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雨依舊滂沱,閃電與雷鳴都依舊在遠處,西邊的天際被閃電拉出奇異的形狀,他們頭頂的天空卻還是一片烏雲。賀均平終於放下雙臂,仰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道士,指著他道:“給我打!”

☆、88

這兩年武將大出風頭,賀均平連升數級也頗受人關註,就因為他打了那臭道士,結果第二日就被禦史告了一狀,說他仗勢欺人、蠻橫無禮,燕王笑嘻嘻地把折子扔給他看,賀均平摸了摸鼻子,一臉嫌惡地道:“這些禦史一個個閑著沒事兒幹,盡會搗亂。換了是他,真讓人指著鼻子罵到跟前了,我不信他還能平心靜氣。”

燕王也連連點頭附和,無奈地道:“這些個酸腐的書呆子,成天就會挑刺,巴不得哪天我一怒之下把他們給弄死了,他還能掙個忠肝義膽、不畏強權的名聲,啊呸,本王才不上當。”罷了卻又發了賀均平半年的俸祿。

俸祿是小事,賀均平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一回府便派了人整了幾個小混混做和尚道士打扮堵在那姓劉的禦史家門口說了一整天的晦氣話,偏偏那劉禦史還不好趕人,直氣得他在床上躺了兩天,第三日又給燕王上了折子告狀。賀均平抵死不認,劉禦史又沒有證據,被賀均平在朝上諷刺了幾句,一時失態,竟仗著自己年長,不知死活地沖上前來要打賀均平,燕王順勢就把他給拖出去了,還借此機會叮囑他在府裏好好“養病”,沒有什麽事就不要出來蹦跶了。

這事兒一出,朝中眾人心裏頭便清楚了,賀均平這會兒聖眷正隆,得罪不起,可不敢再去撩撥他。

趙氏聞聽消息後卻很是擔憂,忍不住與吳申商議道:“平哥兒這性子是不是有些太激進了?要不,哪天你去跟他說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讓他日後行事莫要這般咄咄逼人,雖說王爺沒說什麽,難保心裏頭不覺得他過分了。”

吳申一邊翻著手裏的《禮記》一邊慢條斯理地回道:“平哥兒聰明著呢,不必為他操心。”見趙氏依舊憂心忡忡,他又耐著性子解釋道:“平哥兒年紀輕輕便立下大功,身居要職,且又與世子關系匪淺,他若果真循規蹈矩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王爺才真的忌諱,而今這般肆意妄為,反倒讓王爺放心了。”

趙氏也不傻,被他這麽一提點,立刻就想明白了,揉了揉太陽穴,琢磨了好一會兒,又問:“你說平哥兒不會是故意的吧?”

吳申勾起嘴角笑笑,沒說話。趙氏見他這幅莫測高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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